和讯期货公司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在交易大厅里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泡茶。炒期货的人,九点以前便来到电脑前,几个人凑在一起收看行情,——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人一台电脑了——靠电脑站着,倘肯资金量大一些,便可以坐一个椅子,,如果资金量与成交量特别大的,那就能进大户室了,但这些客户,多是些散户,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名牌西装的的,才踱进厅里面的大户室里,要烟要茶,慢慢的喝着茶看着行情。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和讯期货公司里面当伙计,客服经理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那些大主力,就在外面去卖点茶水罢。外面的小散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他们往往要亲眼看你把水烧开,将茶叶泡上,在这严重监督下,想要以次充好也很困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维护电脑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大厅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客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大长金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大长金是站着看行情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名牌西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产量需求,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整天的说“长线是金”之类的理论,于是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大长金。大长金一到店,所有炒期货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大长金,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开两台电脑,要一壶茶。”便排出几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着卖玉米了!”大长金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着平了仓,就那根大阴线,跌的最凶的时候。”大长金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不能算平仓…………我是做长线的人,能平仓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长线是金”,什么“止损止盈”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大长金原来也进过大户室,但只知道做多玉米,又动不动就满仓;在回调中也不肯减仓,于是大亏,弄到只能做几手玉米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一结学生抄作业,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本,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作业的人也没有了。大长金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从本已不多的保证金里平出一两手玉米来的。但他在我们的期货公司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茶钱;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大长金的名字。
大长金喝过茶,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大长金,你当真做过主力么?”大长金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大户室也进不了呢?”大长金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大长金,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大长金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炒过期货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炒过期货,……我便考你一考。技术分析里,分为几种方法?”我想,暴仓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大长金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做主力的时候,控盘要用。”我暗想我和主力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看那些大户也从不将技术分析放在眼里;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K线均线波浪理论之类的。”大长金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波浪有四样数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大长金刚用指甲蘸了茶水,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几个新手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大长金。他便请他们喝茶,给他们讲解玉米的供需情况,并对他们说,玉米会涨到两千多一吨,他早已经满仓持有。新手们喝完茶,仍然不散,用充满崇敬的眼神望着大长金。在玉米涨过一千六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大跌几近跌停,这些新手问大长金是不是还看多,大长金胸有成竹的说他已经提前一天清了仓,今天重新在低位做多。新手们不信,都嚷嚷着找期货经理,查他的帐户,大长金着了慌,伸开双手将大家拦住,拱手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回过身又看一看行情,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新手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大长金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客服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大长金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茶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茶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改行了。”经理说,“哦!”“他总是满仓做多。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在大涨后仍然满仓做多。这个位置,敢满仓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强平仓,后来又借钱来做,还是满仓,再被强平。”“后来呢?”“后来就暴了。”“暴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改行了。”
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片,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开一台电脑。”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大长金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开一台电脑,来一壶茶。”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长金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大长金很颓唐的仰面答道,
“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茶要好。”客服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大长金,你又暴仓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暴仓,怎么会这么久不见你?”大长金低声说道,“有事,有事,忙……”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开了电脑,泡了茶,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五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看完行情,他喝完茶,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大长金。到了年关,经理取下粉板说,“大长金还欠十九块钱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大长金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大长金的确改行了。
[ 本帖最后由 Michelle 于 2007-5-11 23:55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