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崇智:只差一步成枭雄 作者:许仁之/口述 龚选博/整理 发布于:2007-12-19
上海市区北京西路和陕西北路交叉处的一座小院里,有栋风格古朴的小楼。虽然已略显陈旧,但从地理位置、典雅外观和考究结构可以看出,曾经的主人应该不是寻常之辈。沿旋转楼梯走上楼,就到了许仁之的住处。许仁之的名字知者不多,但他的父亲许崇智却是国民历史上不可忽略的人物。这栋楼曾是他们的家,现在除了许仁之与儿子一家,同住的还有五六家已经相处20多年的邻居。许仁之今年已经87岁,言谈却依然彬彬有礼、逻辑连贯,甚至偶尔冒出几个英文单词。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缓慢讲起了父亲许崇智。
青年时期的许崇智
开国元勋 1887年,父亲许崇智诞生在广州高地街上的许家大院里。许家是当地的望族,曾是广州第一大盐商,历史上人才辈出,甚至被称为“广州第一家族”。不过随着政治地位的下降和人口膨胀,到了祖父这一支已然家道中落,生活陷入困境。 父亲3岁丧父、8岁丧母,在童年时期尝够了悲苦。他和叔父许崇仪是一对孤儿,成了整个家族最穷的人。1901年,父亲得到叔祖父许应(时任闽浙总督)帮助,跟叔父一起前往马尾船政学堂就读,第二年即以“优异生”身份保送去日本士官学校学习,与阎锡山、张绍曾等都是同期的同学。当时适逢孙先生在日本宣传革命,父亲深受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的影响。后来证明,这个时期的思想启蒙影响了父亲一生的政治道路。上海市区北京西路和陕西北路交叉处的一座小院里,有栋风格古朴的小楼。虽然已略显陈旧,但从地理位置、典雅外观和考究结构可以看出,曾经的主人应该不是寻常之辈。沿旋转楼梯走上楼,就到了许仁之的住处。许仁之的名字知者不多,但他的父亲许崇智却是国民历史上不可忽略的人物。这栋楼曾是他们的家,现在除了许仁之与儿子一家,同住的还有五六家已经相处20多年的邻居。许仁之今年已经87岁,言谈却依然彬彬有礼、逻辑连贯,甚至偶尔冒出几个英文单词。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缓慢讲起了亲许崇智。 1904年父亲毕业回国,正逢清朝政府编练新军,他也加入其中。虽然年仅18岁,但他老成持重、能文能武,竟然担任福建武备学堂总教习,成为军事学堂的总统领。国民党元老邹鲁曾在《中国国民党史》中称赞父亲:“那时,他富于革命思想,年龄最轻,而天才开展……遂于教授军事学术之余,灌输各学生以革命思想及理论。” 参军后,满腔爱国热血的父亲便投入当时一系列重要起义。1906年,父亲正式加入孙先生的同盟会。1911年,辛亥革命在武汉打响,当时身在福建的父亲也组织新军响应。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改编福建第一师为全国陆军第14师,父亲由于突出战功被任命为14师师长、福建北伐军总司令,挥师北伐。同年8月,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他即参加,他是国民党无可争议的开国元勋之一。1917年,他又随孙先生南下广州,主理军事事务。1919年10月孙先生宣布改中华革命党为中国国民党,父亲统帅的粤军全体加入,成为最早的党军。 从回国直到1925年,父亲都是在枪林弹雨中度过。因为在战争中屡建战功,他也堪称当时国民党最年轻的统帅之一。所谓“少年得志”,父亲在30岁以前便以极少的失败经历和顺利的军事前途确立了自己在革命党中的重要地位。作为粤军统帅,他也在广东成为一方英雄。
忠实追随
许崇智和家人在一起
若说有谁对父亲政治道路影响最大,孙中山先生当之无愧。孙先生对于父亲更像一位导师,用言行启发着他的思想,引导他的政治道路。孙中山曾给父亲题过一幅字,“夫天下之事,其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总在能坚忍耐烦劳怨不避乃能期于有成,汝为同志屈。”其中的意思,就是告诫父亲不要因为时势不利而急于求成。
其实在那个群雄并起、政局扑朔迷离的时代,手握兵权的人是最强势的,他们若想为个人牟取权力并不困难。但父亲却保持难得的忠诚,无论时局如何变化,都始终追随孙先生。父亲所领导的粤军,当时几乎是孙先生政权唯一可凭借的坚实军事力量。而孙先生在军事上也十分倚重父亲的才能,自从粤军成立之后,他便一直把父亲当作是左右手,视粤军为主力军。陈炯明叛变的时候,孙先生被困永丰舰,父亲甚至是他获救的唯一希望。 许崇智和家人在一起
父亲特别敬重孙先生,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孙先生的政治主张确实符合时世趋势,另一方面也是孙先生的个人魅力让人为之倾倒。我清楚记得,当时父亲把孙先生的照片和题字都挂在客厅里。而且家里有许多他的照片,直到现在我们家还留着一张。那时,每到孙先生的生日和忌日,我们全家都要拜,还要行礼。有件事我至今难忘,一次在上海家中,我、大哥、二哥跟父亲一起打乒乓球。我当时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客厅里孙先生的照片和题字,就随口问道:“那上面写的‘孙文’真是孙先生亲笔题的么?!”话还没说完,父亲就勃然大怒,重重把拍子砸到案上说:“你是什么东西,‘孙文’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么?!”吓得我们都一句话也不敢说,球也不敢打了。那之后一段时间,父亲每次见到我都要骂一顿,骂了我整整一个月。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孙先生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这种感情现在人是无法理解的。
脱下戎装后的许崇智
养虎为患 1925年3月,孙先生在北京逝世,6月,桂军刘震寰部及滇军杨希闵部与吴佩孚、陈炯明勾结,移兵广州,企图推翻革命政府。遭遇国丧的父亲悲痛至极,也促使他斗志猛增。他率领东征军会师广州及广九沿线,得到广东工农群众的协助,全歼刘、杨的军队,取得大捷。此时的父亲受到广州军民的欢迎,据说当时以汪精卫为首的数十位军政要员大排长龙,在天字码头为他接风。这时父亲步入他人生最鼎盛的时期,从国民党总部军事部长,一跃至军政部长军事委员会委员,兼广东省政府主席、军事厅厅长,成为国民政府5名常务委员(胡汉民、林森、谭延垲、汪精卫、许崇智)之一。但五常委中胡、汪包括我父亲都万万没想到,当时连委员都不是的蒋介石,日后在战争中让他们吃尽苦头。 蒋介石的发迹,是借助父亲这棵大树开始的。早在中华革命军时,他们就成为拜把子的兄弟。1920年父亲任军长,安排蒋介石任粤军一师参谋长,从这开始蒋才得以跟孙先生接触。但是参谋长只是首席军事幕僚而无兵权,蒋的野心岂止是做个“诸葛亮”?父亲对蒋介石非常信任,一直很提拔他。1923年父亲担任粤军总司令,提升蒋为参谋长,两人更加亲近。听说当时蒋每次见到父亲,必立正敬礼,口称“总司令”,并且曾表白“我是你的最忠实的下属,海枯石烂、此心不变”。蒋对我们的家人也备加照顾,每次见到小孩子,必会抱起以示慈爱。因为父亲对于孙先生一直忠勇,以为蒋对于自己也是如此,不仅对蒋推心置腹,有时还会迁就他,甚至向各将领宣言:“服从总司令,就要服从总参谋长,以后凡总司令的命令,无论盖的是许崇智或蒋介石印章,都同样有效。”连最后的防人之心都解除了,终至养虎为患。 当时我们的堂叔父许崇灏和许崇年也在粤军,他们对蒋早有警惕,时常在父亲身边提醒他注意。许崇年常与蒋发生争执,甚至还动过手,但蒋却“能屈能伸”避过锋芒,忍却一时之气。建立黄埔军校,父亲推荐蒋作校长,叔父崇灏深知蒋的为人和军校日后的意义,极力想与其竞争,试图起到制约和监督作用。但父亲对蒋深信不疑,并认为“兄弟在一起不好”,拒绝了叔父。
参加辛亥革命的成员,1914年8月摄于日本。前排许崇智(左三),孙中山(正中),廖仲恺(右二)
1925年8月20日廖仲恺被刺,在此之前,父亲在广东的地位可谓至高无上,与汪精卫、蒋介石三权鼎立。“廖案”后,父亲因为部下的参与而受到牵连,也成了他被释兵权的导火索。蒋在汪的支持下,用黄埔学生军解除了父亲的兵权,包围我们的家宅,甚至监视我们起居。他还利用父亲给与的权力,全面剪除了父亲的亲信。当晚,蒋亲笔写信给父亲:“粤军已有变动,请总司令去上海暂避一下,由我代为安排整顿。6个月后,再请回来共同主持北伐……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父亲被迫离粤赴沪。后来看,这一走便和广东时局永远脱离开来,他的军事生涯,也从此画上了一个无奈的省略号。 一些评论认为父亲对蒋太过信任,但其实父亲本就不是心机很深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爱助人、重朋友、讲义气,因此在江湖上交友甚广。但作为一个政治家,这样或许失于天真了。蒋的背叛对父亲打击很大,不仅是政治前途上的,也是个人感情上的,父亲一时难以接受。不过在我看来,即便是这样父亲对蒋可算是有情有义。记得西安事变刚发生时,很多人到家里来跟父亲讨论时局,商议解决之道。蒋刚被抓时,我父亲给张学良拍过电报,说希望大家团结起来、一致抗日,劝张放了蒋介石。这件事父亲并没声张。我的父亲一直这样对待蒋,他希望以国家为重,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
上海岁月 我们兄弟姐妹一共12个,6男6女,父亲有4个太太,我是二太太的孩子。被蒋介石篡夺兵权后,我们家从广州搬到上海,那时我大概4岁。在我印象中并不经常见到父亲,我们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少。一来他事情很多经常在外面,二来因为上海、香港、广东都有房子,一家人都是到处跑。我们家人口多,亲戚朋友也非常多。父亲本来交际就很广,再加上为人豪爽,上海这3栋房子里面什么亲戚、朋友都经常来住。我记得梅兰芳的岳母就来住过,还有陈策(抗战胜利后曾任广州市长)一家也来住过。 当时父亲和我们自家人住在隔壁那栋楼,就是西摩路(现在的陕西北路)380号。房子很考究,屋里有暖气片,后面有花园跟其他楼相通。这栋房子文革时被收走,后几经易主,现已是一家SPA美容院。在艾文义路(现在的北京西路)和西摩路相交形成的四个角中,我们家3栋楼连在一起占据其中一角,对面那个角就是宋家的房子,宋庆龄出嫁前住那里,现在是宋庆龄基金会的产权。另有一个角的主人姓何,当时也是显赫门第,他家在香港有邮轮,现在那栋楼是辞海出版社。 父亲看起来严肃,内心其实很疼爱子女,很舍得为我们花钱。他喜欢汽车,家里有好几辆老爷车。当时我是所谓的“三少爷”,经常开他的车出去玩。父亲自己是受西方教育的,也让我们受西方教育,把几个子女全都送去上海最著名的学校读书,教学在当时就是全英文的。 父亲并非一般人印象中古板的军人,生活中他是个很丰富的人,有很多爱好,我印象中他很喜欢看书,特别喜欢靠在床上看,一看就看很久。他还特别喜欢踢足球、骑马、游泳等等,网球打得尤其好,曾被称为“球王”。后来去香港后,他还曾担任香港中华体育会的会长。我们几个孩子受他影响都喜欢体育,我们当时特别喜欢高尔夫,经常一起去打。我二哥网球非常好,后来他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参加学校比赛,是开赛以来唯一的中国队员。他在那样西方人占绝对主流的学校里,竟然能做网球队队长整整2年。
零落天涯 许仁之
解放前父亲去了香港,而我并没有跟去。因为当时我正在重庆“跑单帮”,而且那时在我的概念里去香港并没什么特别的,本来在那也有房子,平时也常来常往。当时上海的房子家业什么的也需要一个人照看,所以父亲问我去不去香港时,我就说不去了。现在全家唯一还在内地的一支就是我。 父亲他们去香港之后,家里的境况逐渐衰落。后来我在上海开过工厂,生产不锈钢医疗器械。文革时我们受冲击特别大,大军阀、资本家、海外关系等等帽子都扣了过来,不仅全部东西被抄掉,而且天天被批斗、强迫劳动。所以,我们家族的历史包括自己做生意的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跟别人讲,到现在我才逐渐讲了一些。 如今,家人都已零落天涯。姐妹们里只有六姐还在世,兄弟里就是我、老五、老六还在。六姐、六弟现在美国,老五在加拿大,他们后来在海外过得都还不错。亲戚中有些还保持联系,许广平(父亲的堂妹)和鲁迅的孙子周令辉有时来我们家做客,常陪我聊天。而过去的世交廖家后来也恢复了联系,前几年陈香梅回来上海寻根,已经找不到她自己家的房子了,但是还特地跑来我这里看了看。 这些年许氏家族开始有人回来寻根,编写传记和书。前些年有部电视剧叫《千秋家国梦》,就是根据许氏家族的历史改编的,制片人和出资人都是我们家族的人,其中有一章专门讲我父亲,就是赵文扮演的那个角色。传奇的东西大概都让人感到遥远,1997年在上海播放时,连我们自己看着都像看故事一样,觉得有点恍惚,更何况其他人。人们对父亲有诸多评论,有褒有贬——历史评价本来就是抽离个人情感之后的冷眼旁观,但当事者身处历史漩涡时的苦乐悲欢,又有几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呢?也只有他们自知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