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表于 2011-2-8 11:45:40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世界上艺术精华,没有客观价值标准来保护,恐怕十之八九均会被后人在权势易主之时,或趣味改向之时,毁损无余。一个东方老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 ——《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 梁思成 1944年
1
看草姐姐的纪录片才知道,梁思成与林徽因的一生,与一个人关系巨大。
1928年,他们选了3月21日结婚,选这个日子,因为是宋代建筑大匠李诫墓碑上刻上的日期。 惭愧,我只知鲁班,不知李诫。 李诫的书《营造法式》是梁思成的父亲梁启超寄给他们的,信中写“此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为吾族文化之光宠也。己朱桂辛校印莆竣赠我,此本遂以寄思成徽因俾永宝之”。
这本书影响梁林终身。 他俩回国后加入“营造学社”,梁是“法式部”主任,一大任务是研究此书。他们的儿子叫“梁从诫”,意思是“师从李诫”的意思,这两个字里有极深的寄望。粱从诫后来差两分没考上清华的建筑系,当时他父亲是系主任,“不置一词”。梁从诫晚年时说起这事,脸上仍是羞惭“(我)没出息”。可见《营造法式》在这两个人心里的重量。
2 象我这样对建筑无所知,对梁林往事只知八卦,模模糊糊猜-----营造学社?这是清华大学或者东北大学的吧? 看纪录片才知道,这一研究完全是个私人机构。 创办人就是梁启超信中说的赠书者“朱桂辛”-----朱启钤。李诫的书失传多年,也是由他发掘。 我没太留意,以为也是象梁启超一样的知识分子。再看他的照片,穿长袍,一副老实样子,眼睛下面挂着大眼袋,看上去是一个土气的老头儿。 纪录片中说,这人是当时的内务总长,交通总长,国务总理。 咦?领导干部?
3
看完纪录片查资料,才发现朱启钤是个好玩的人。
他这人,用曹聚仁的话说,“会做官”,一辈子,从晚清,北洋政府,民国,新中国……都没耽误。 他旧学很好,外祖父是汉学大师的弟子,母亲常把一些宋锦碎片缀合成荷包,祖父书画的包头用的是《红楼梦》里写过的寸金寸丝的缂丝,他后来对艺术的感情,一直有童年的这一缕缠绵。 他在湖南长大,正赶上清末铁锈的大门被嘎嘎推开,天风海雨,交织而来,湖南又是晚清牛人迸溅的地方。就算是官僚,象巡抚陈宝箴和学政江标,也气象开阔。江标当主考,出的试题的题目都是《英人有公保二党,中国将来是否有此气象说》,《论自来改政之不易》《古今仪器考》…… 小朱同学正年青,不愤青才怪,“往来吴会,颇复与其邦贤士大夫游,益愤切,喜改革说”。戊戌变法失败后,维新派被绞杀,他在长沙仍然和章士钊“私购禁书,交相传习,意气未稍衰。” 但朱不是文人,他没参加科举,二十二岁从地方上的工程小官做起,一路干活干起来的,走的是经世致用的路子。
1905年,他在晚清创办了“京师警察”制度,当时的警察什么都得管,安全,交通,消防,卫生,社保,救济……曹聚仁写过“我们如今看来,警察算得什么?在当时,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也只有年轻有胆识敢作敢为的敢去推行。”
那是,你动一盏灯试试。
北京的晚上一直乌漆麻黑,朱启钤想在北京街上装路灯,京师某御史以自家数世夜不燃灯为由,向皇帝弹劾控诉他。 曹聚仁说,“朱启钤还在外城大栅栏推行过单行道制,而敢违犯这规矩的乃是肃王善誉的福晋,他们有勇气判罚那福晋银元十元,真是冒犯权威,居然使肃王听了折服,这才施行得很顺利。”
一个率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国,有什么公共生活可言?但朱老师才三十出头,决心动它一动。
4
袁氏当国,1913年,朱启钤当了内务总长。中国的城市化是被资本的力量拱出来的,京奉京汉两条铁路一路修到了前门,两边商铺杂立,首都第一次出现拥堵。 最堵的点就在正阳门,它取“圣主当阳,日至中天,万国瞻仰”的意思,那是国门,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正阳门城楼与箭楼被烧毁,流亡西北的慈禧和光绪回銮的时候,都得在城门上临时扎五间纸做的牌坊,来装点门面。 要想治堵,就得在这么个门上动土开洞,这是个扎手的事儿,朱写“訾余为坏古制侵官物者有之,好土木恣娱乐者有之,谤书四出,继以谈章,甚至为风水之说,耸动道路听闻。”
而且政府说了,修路啊?挺好,但我没钱。 朱找到铁路,说,你看这也是为你们好,你们出钱吧,出了钱,回头旧城的土你们还可以拉走垫路,留下点给我种草种花就成,就这样,他把清理的费用都省下来了。 他把正阳门两侧打开两个大洞,东进西出,又打通府右街、南长街与北长街、南池子与北池子,开通长安街南北方向的交通要道。 当时的美国公使芮恩施评价他,“作为一个建设者,他成了北京的奥斯曼男爵” 奥斯曼是法国塞纳省行政长官,对巴黎有过大规模市政改革,建设新的给水和沟渠系统,建设新的宽广的林荫道,开辟公园。
不过我觉得这个比喻背后还隐隐有一层意思,是指朱启钤和奥斯曼都受到了先担任总统后又称帝的独裁者的支持。袁世凯为了支持他,送他一只银镐,红木银箍,上面写:“上镌“内务朱总长启钤奉大总统命令修改正阳门,朱总长爰于一千九百一十五年六月十六日用此器拆去旧城第一砖,俾交通永便。””
朱启钤在雨中敲落第一块古老城墙上的砖。这被叫做“开启民治北京的先河”。
5
但朱的改造并非大锤一抡,通通砸碎。
他把正阳门瓮城正面箭楼,工筑崇巍都保留了,让德国工程师加以改良。芮恩施曾经提醒在中国的外国设计师如果不懂中国建筑,最好不要轻易与朱启钤接触,因为这人是个有很强文化自尊的人,“目睹公私建筑,一唯欧风是尚,旧式法规,薪火不传,行将湮没,矍然引以为忧”,他第一个提出“修旧如旧”的概念,也第一个颁布“胜迹保护条例”。
草的片子里,有句话很可深想,“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皇朝更迭,成王败寇。二千年来历代革命成功者,莫不效法项王,咸阳宫室火三月不灭,以逞威风,破坏殊甚。” 还可以再往前追一点,用周有光的话说“其实一把火一点就是两千年。英法联军能欺中国之弱,秦始皇焚书坑儒是立了功的”。
辛亥革命能免去这一把火,还是有人懂。胡适总结过新思潮的最大作用,就是“重估一切价值”。什么叫重估?“要用科学的方法,作精确的考证,把古人的意义弄得明白清楚……各家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各家都还他一个真价值”。
了解了什么是真价值,才不会简单地膜拜或者打倒,而是知道什么要废弃,什么该去珍重宝爱。
6
1928 年,梁思成林徽因在火车遇到一对美国夫妇,随他们一起回中国“车顶上坐满了搭霸王车的旅客。尽管这样,雨水还是漏进来,滴在我们用报纸折成的帽子,淋湿了座位靠背上点着的蜡烛。就这样到了北京,一个鼻孔里是晚香玉的味道,另一个鼻孔里是粪臭……”
不奇怪,1900年的时候,仲芳在《庚子纪事》里写 “近来各界洋人,不许人在街巷出大小恭,泼倒净桶……然俱建茅厕,尚称方便……偶有在街上出恭,一经洋人撞见,百般毒打,受此凌辱者,不可计数” 中国城市最初公共卫生,居然是这么开始的,看了让人心里说不出滋味。
一直到了民国,公共厕所是什么样子?徐城北写过----当时京城最繁华的前门,大戏园子的右侧,有一个非常大的露天尿池子,无论观众还是演员,一旦感到“内急”,都立刻跑向那里,撩开裤子就向其中“直射水龙”。当时的首都,广渠门外坟墓荒草,没有道路可言,没有公园,没有博物馆。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朱启钤当内务总长的时候兼京师市政督办,整理北京街市沟渠,把那些“水道湮垢,民居昏垫,阛阓殷填,成苦不便,”的地方,为之“辟城门,开驰道,濬陂阪池,治积潦,尘壤壅户者除之,败垣侵路者削之,经界既正,百堵皆兴。”
他在道路两旁种上槐树,沿护城河栽上杨柳,这才有春绿冬白,盛夏时我们头顶的浓荫。 |
|